“让我们先随便假定一个主题:孤独”
在新自由主义政制之下的当代社会,孤独越来越成为一种社会的精神症候。对此,我们不仅要从病理学的角度上去分析,更要从存在论的意义上加以分析。在前现代的历史阶段,无论是古希腊还是古代中国,孤独更多地被表现为一种主动或被动的、与社会联结脱钩的生存样态,我们因缺少实际的他者而感到孤独。但在当代,孤独的症状却大相径庭:通过方便的社会交通体系和数字互联网的万维结构,我们无时无刻不浸泡在与实际他者的社会联结中,从社交媒体点赞、网络打卡再到旅游搭子、线下聚会,人类似乎从未如此热衷于社交场合,但在这种实在界欢愉的表面之下,却是我们内心孤独的一再滋长。实际的“他者”如此丰富,真正的“他者”却濒临灭亡,这就是新自由主义下孤独症候的根本症结:它不再是福柯、阿甘本等人所说的一整套关于否定性的控制技术,而是更隐蔽的意识形态,它鼓励我们去“自我实现”,并把自我实现和与他人的亲密关系深度绑定,最终只是将他人工具化(“不再有他者”),将自己空心化,成为了没有情感深度的“点赞机器”。
最近几年,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火了。在中文互联网上,许多人更愿意用“网红哲学家”来称呼他。在高强度阅读十万字韩炳哲后,我认为这个判断是公允的:首先是产量够网红:我们光看他的著作列表就能发现这一点:《倦怠社会》、《透明社会》、《精神政治学》、《妥协社会》、《爱欲之死》、《在群中》、《他者的消失》、《娱乐何为》、《暴力拓扑学》、《美的救赎》、《山寨》、《超文化》、《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非物》等等等等,光中信出版社一个社给他出的中译本封面颜色就快比小朋友的水彩笔颜色更多了。在素以“憋大部头整大活”为基本方针的哲学出版界,他的勤政程度直逼日更up主,就连向来快言快语的齐泽克跟他一比也只能甘拜下风。其次是话题够网红:数字时代、互联网、人工智能、焦虑、抑郁症、内卷、绩效社会、失眠,可以说每一项都踩在了时代的节拍上,作为一个并非富二代的普通社畜,在早高峰人挤人的地铁上看到这样的文章标题,你很难不点进来看两眼。可以说,这也是一种哲学的“财富密码”。最后是写法够网红:三到五万字一本,小开本出版的好朋友,足够通勤过程中揣在兜里读完;论证薄弱,以极富情绪色彩和煽动力的断言打底,制造出一种“金句”效果,足以拿去摘抄或做小红书标题。
韩炳哲(Byung-Chul Han),德国新生代思想家。1959年生于韩国首尔,80年代在韩国学习冶金学,之后远渡重洋到德国学习哲学、文学和天主教神学。1994年,以研究海德格尔的论文获得弗莱堡大学博士学位。2000年任教于瑞士巴塞尔大学,2010年任教于卡尔斯鲁厄建筑与艺术大学,2012年任教于德国柏林艺术大学。西班牙《国家报》(El País)誉其为“德国哲学界的一颗新星”。作品被译成十几种语言,在世界范围内引起广泛关注。也正是围绕着“网红”这一特质,大家对韩炳哲的评价呈现出一种两极分化:认同其的一方觉得他的写作方式适应时代潮流、写作内容切中时代要害,虽有隔靴搔痒之嫌,但仍能激起普通民众对哲学思辨的好奇心;反对他的一方认为韩炳哲败坏了“哲学”的名声,非常浅薄、无知。但无论是以上哪一种观点,似乎都鲜少去认真剖析韩炳哲的写作本身,而只是停留在文本的表面。在高强度阅读过韩炳哲后,我认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其说他是哲学家,不如说他是一个善于从哲学角度切入的时代评论家。这么来看,他和我还算是同行。而对于这位同行,我的看法是,韩炳哲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产品经理,他把“哲学”当作产品一样在经营,但这种经营的结果是,他让哲学成为了一种非常畅销的“毒鸡汤”,而这是真正的内容从业者所需要批判和否定的。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我会向大家展示韩炳哲“令人怦然心动的写作黑魔法”,剖析他是如何将哲学“鸡汤化”的:从正面的角度看,你可以把它当成营销话术一样学以致用,从负面来看,你也可以从中察觉思想是如何一点点被扭曲的。而在本文的最后,我也会试图去探讨,韩炳哲作为一种现象是如何产生的,以及我们如何反思并超越“韩炳哲”现象。
“妥协社会”?“BM女孩”!
提起韩炳哲,即便我们没怎么读过他,可能也会或多或少地听说过“妥协社会”、“功绩/绩效社会”、“他者的消失”、“爱欲之死”这几个时髦名词。这便是产品经理韩炳哲的一大绝招:“制造概念”。正是凭借这些概念,以及建构在其上的种种讨论,韩炳哲才得以靠近时代场域的中心位置。恰恰相反,哲学从来不排斥概念,甚至可以说哲学就是为概念而生的。德勒兹与加塔利在《什么是哲学》中曾经如此断言:“哲学就是创造概念”,从“物自体”、“绝对精神”到“异化劳动”、“剩余价值”再到“大他者”、“规训”、“生命政治”,哲学正是在概念迭代的浪潮中不断自我发展的。
然而,和“创造概念”不同,韩炳哲在做的事情是“制造概念”。前者,是德勒兹所赞扬的哲学的本性,是从无到有地开辟出一个新的讨论场域(“内在性平面”),让大家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新的眼光去审视早已熟稔的现象与经验;后者,则只是在已越来越被人注意到的社会现象的基础上,发挥抽象、归纳总结能力,加上一点儿“命名艺术”炮制出来的产物。是的,我们在妥协,我们可能非常疲倦,我们可能无力去爱,韩炳哲只是把我们每天的日常感受加上了“社会”的高大上后缀,立刻就显得“非常深刻”。《透明社会》一书的目录,我们原来生活在这么多社会中喔,真是《妈的多重社会》。
从好的一面讲,这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触及了时代痛点,但反过来说,也可以说韩炳哲只是一位寄生性的思考者,在这过程中并没有什么原创性的部分。与“妥协社会”这样的词相类似的,不是尼采的“超人”或萨特的“他人即地狱”,而是“BM女孩”、“纯欲天花板”这种纯粹营销的产物。当一个概念不试图去发明知觉,而只是在总结归纳知觉时,它的感受也必然是错位的、不精准的,可以被随意阐释和替换。实际上,我们完全可以如法炮制一堆类似的词,例如“忧郁社会”、“低欲望社会”、“假性自由”等等。在这样的前提下,这些概念能对“启蒙大众”有多少作用,是值得怀疑的。
概念拔高:拉踩与碰瓷
当然,光提出概念是卖不出去产品的,还需要有配套措施向受众证明你的产品的确有不可比拟的独特优势。而韩炳哲的配套措施,就是“拉踩”。所谓“拉踩”,简单来说,就是贬低他人,拔高自己。理论上来说,所有(批判的)哲学都不可避免会遇到驳斥他人、论证自己的情形。而之所以哲学批判和饭圈“拉踩”不同,是因为前者的确想要弄明白一件事情、一种理论的真假对错,而后者则是纯粹的立场性发言,是“为了批判而批判”、“为了吹捧而吹捧”,甚至不惜营造出虚假的冲突和对立(对,韩炳哲就是这么做的)。接下来,我们会简要概括韩炳哲诸多作品中万变不离其宗的基本观念,并以其最大的受害者福柯为例,说明他究竟是怎么“拉踩”的。韩炳哲的基本观点是,现代社会在新自由主义体系下,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否定性、只有肯定性的社会,它看似鼓励所有人去自由地自我实现,但实际上只是造成了我们日益严重地开展“自我剥削”,追求绩效,从而感受到一种倦怠、无聊,乃至自我分裂的忧郁。藉由无孔不入的数字互联网和大数据,现代社会把一切都纳入了计算的范畴,使得所有外在的他者都被扁平化、透明化,世界不再具有新奇和神秘性,从而使得他者不存在了,与此相对应的,真正的爱欲也就消失了,被降格为简单的色情。纪录片《倦怠社会》海报。
借着这一套堪称法兰克福学派青春mini版的论点,韩炳哲对福柯展开了“拉踩”。首先,他断言,福柯所讲的“规训社会”和“生命政治”已经成为了过去式,新自由主义社会并不采取规训的形式对人进行肉体上的强迫,而是在精神的层面上,以绝对的积极刺激来诱导灵魂自我剥削。其次,他认为福柯在其学术生涯后期所提及的“自我技术”反而落入了新自由主义的圈套:“福柯没有意识到,新自由主义统治政权完全将自我技术纳入自己的体系之中;也没有意识到,作为新自由主义自我技术的永恒自我优化,不过是一种有效的统治和剥削方式。新自由主义功绩主体作为自己的企业主主动并狂热地进行自我剥削。作为艺术品的自我,是新自由主义政权为了实现对它的完全利用而去倍加呵护的一种美丽的、骗人的表象。”福柯的规训社会(Disziplinargesellschaft)由医院、疯人院、监狱、营房和工厂构成,已经不再适用于描述当今的社会。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社会形态,由健身房、办公楼、银行、机场、购物中心和基因实验室建构的社会。21世纪的社会不再是一个规训社会,而是功绩社会。其中的成员也不再是‘驯化的主体’,而是功绩主体。
可以说,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都是对福柯的严重误读。因此,不管是真不懂(人菜瘾大)还是假不懂(装傻充愣),这种对福柯的批判都早已不属于哲学讨论的范畴,而是成为了一种拉踩。第一,福柯从来就没有将“规训”或“生命政治”的概念严格限定在肉体层面。他之所以长篇大论地探讨肉体,只是因为他在具体分析17、18世纪出现的规训形式。在无数的论文、演讲、采访中,他都谈到过话语是如何成为一种规训的。而《生命政治的诞生》、《安全、领土与人口》中,他也不止一次提及对数据化、可视化生命的操控已成为新自由主义社会权力运行的基本机制。不是“使人死”,而是“使人活”,在这一维度上,福柯比韩炳哲说得更清晰也更透彻。第二,任何形式的规训都绝对不只是以否定性的方式展开,那更趋向于前现代的“惩罚”,而不是“规训”。荒谬的是,这也是福柯提出“规训”一词的最基本语境,韩炳哲连这一点都没搞清楚。规训的最高境界,恰恰在于让我们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权力的逻辑。我们可以说,韩炳哲大力推行的“功绩社会”,不过是“规训社会”逻辑自我延伸后的产物。更进一步来说,“功绩社会”真的是一个纯靠“自我剥削”,没有任何否定性的社会吗?我们拼了命地“自我提升”、“内卷”、“冲绩效”,只是因为我们自己贱?事实反而是,这种看似温情脉脉的肯定式刺激,恰恰是由其背后那些由“失业”、“不合群”、“35岁被社会淘汰”等一系列否定性的深渊所保障的。没有权力的内在威胁,没有走错一步就会满盘皆输的互害式竞争环境,“功绩社会”又从何而来呢?除了福柯之外,韩炳哲也拉踩过阿伦特、鲍德里亚、阿甘本等一众政治学大咖,其所谓“批判”的荒谬程度大约也不相上下。可以说,韩炳哲的营销套路,就是在贴标签式制造概念的基础上,利用大众的信息差,通过断章取义、颠倒黑白的方式对给予了自己思想启迪的批判理论学者展开背刺,以显示自身概念的“新颖”、“独特”和“深刻”。从这一角度来看,韩炳哲确实是将“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商战思维融入哲学批评的第一人,至于这种商战思维能否促进“启蒙”,就“见仁见智”了。
在这一章里,我们讲讲韩炳哲是怎么把哲学做成“浓汤宝”的。常有人从这一角度来批判韩炳哲,即他只关注发生在当下社会的事情,而不关注永恒,这是对哲学本质要求的背离。实际上这并不成立,因为在哲学研究中引入历史因素,乃至引入对当下社会的批判,早就是现代哲学的通用范式了。而同样是回应当下,哲学和鸡汤的根本区别在于,具有批判性质的哲学始终关注着具体的问题,如马克思对工人阶级的研究,福柯对中世纪疯癫史的研究等,并从这些具体问题中进一步抽象出更值得关注的本质问题,并围绕其展开讨论,而“鸡汤”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永远正确”的“人生智慧”,它从不一身泥泞地进入任何具体的语境,因此也就能对最大多数人产生作用。恰如那个浓汤宝的比喻,在做任何需要汤水的菜的时候,你都可以放上一块浓汤宝,它或许能提供一点点的风味(思考),但它最重要的作用是,让你的一锅水看起来“像个汤”。而韩炳哲牌哲学浓汤宝的秘诀就在于“泛化受众”,把哲学原本带着辛辣的批判性稀释到最淡,从而让每个人都觉得在说自己而不会受伤。具体来说,就是以下两种策略:“不构建真正的敌人”,也“不给予真正的武器”。
“没有敌人的批判”
韩炳哲与其他批判理论家的不同就在于,他是假装自己在批判。对于其他批判理论家(从马克思到马尔库塞再到福柯),我们固然可以指摘其批判方法不够成熟、视野太过局限或立场有失偏颇,但我们都必须承认的是,他们都在努力涤除所属时代中不为人所察觉的、威权式的要素。换言之,他们都有着非常明确的要批判的敌人,无论这个敌人的名字是“资产阶级社会”、“发达工业社会”还是“权力”,而为了对应这种批判,他们的论述常常基于对当时社会经济情况的具体分析而展开。到了韩炳哲这里,事情则大不一样。我们固然可以在其行文中发现对诸如“新自由主义政制”、“资本主义”等“敌人”蜻蜓点水的提及,但其论述的起手式一般都是“我们这个社会如何如何”。言必谈社会,而不谈社会背后的运行机制;言必谈当今“功绩社会”和过往“规训社会”的区别,却不对任何个案展开分析,也不谈任何历史,这就从具体走向了抽象。讽刺的是,韩炳哲批评斯蒂格勒、鲍德里亚等人只注重电视这一媒介,而看不到新兴互联网这一媒介作为一种政治经济条件在如今社会中起到的作用,但实际上,他自己的哲学反倒是最忽视政治经济分析的:除了人工智能、互联网、微信群等关键词,我们几乎找不到任何对具体社会的分析(政体、经济、文化事件、思想史等)。纪录片《倦怠社会:韩炳哲在首尔和柏林》剧照。
而一个抽象的敌人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社会”这个概念反而成为了社会的“假想敌”,进而成为了所有韩炳哲读者生活不如意的“背锅侠”:我今天活得这么累,一定是功绩社会的问题;今天又被领导骂了,一定是功绩社会的问题。看似最宏观的、最应该负责的“社会”本身,一旦成为了批判的靶子,其批判力度也就无限趋近于零:因为它根本没有说明任何事情。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和互联网上风行的阴谋论、“大棋论”和“打牌学”有异曲同工之妙:任何问题都是拜登打牌的结果,如果不是,想想办法论证它是。同时,这也消解了我们改善现状的决心,因为作为社会中某一原子般个体的我们,在得知这一切都是“社会”的问题后,我们还能指望用什么方式去反抗呢?除了“社会”之外,韩炳哲钟爱的第二个起手式是“我们”:“我们已成为了功绩社会的囚徒”、“我们自己剥削自己”、“我们已不再拥有对他者的爱欲”。对于批判理论而言,这是一个更危险的起手,因为它似乎在说,作为主体的我们真的很糟糕,真的很需要批判,真的很需要“被革命”。固然韩炳哲也“善意”地提醒了我们,我们如今所处的状态是被制造出来的,但因为敌人的名字是“社会”,是模糊的、一望而不可颠覆的抽象“大他者”,那么我们很难不把矛头指向自己,指向这个无时无刻不感到倦怠、“盲目内卷”的受害者。抽象的社会机制加上具体的个人描述,一种无害化的批判也就转变成了假模假式的自我批判和情感宣泄。
“没有武器的批判”
任何试图批判社会的哲学家,都必然要承担这样的举证责任,即如何才能摆脱当前的困境,走向一个更好的社会,从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到福柯的“自我技术”莫不如是。而韩炳哲面对他所极力批判的“功绩社会”是怎么说的呢?——“为了摆脱功绩社会,我们最好什么也不做,进入一种深度无聊和真正的节庆”。所谓“深度无聊”,指的是一种并非由过度疲倦后突然放空带来的空虚,而是一种有闲暇的、可以独处的、非对象化的深度沉思。而对于“节庆”的关注,源于韩炳哲自身坚定的宗教信仰(能从他对“安息日”的一再强调中察觉一二)和他早年对海德格尔的学习,这种“节日”不是工作日之间用于“充电”从而更好上路的短暂休息,而是从功绩逻辑中解脱出来的,纯粹放松身心的游戏。如果不仔细思考,我们或许会觉得这些建议很有道理,但稍加省察,我们便会发现,这两条道路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首先,它们是语义的简单重复:“我们怎么才能摆脱功绩社会?”“不用考虑功绩就行”。听起来就像个冷笑话,又像那些会在《意林》或《读者》上看到的鸡汤故事:“现代社会人的压力太大了,我们要放轻松减少压力”。它不过是把之前所批判的东西简单颠倒了一下,实际上并未提出任何有意义的创见。其次,它彰显了一种特权视角。深受功绩之苦的我们,是心甘情愿地不去休息,不去享受无聊,不去无所事事吗?恰恰相反,是权力的逻辑,尤其是韩炳哲所忽视的新型社会规训的否定性层面一再阻止着我们不去这样做,反而促逼着我们从无聊、休息和节庆中榨取意义。无所事事的自由,往往是那些不受功绩之累的人才配享有的奢侈品。韩炳哲在这里给出的答案,就如同“何不食肉糜”一样荒谬:吃不起饭,不能喝肉粥吗?没有时间休息,你辞职环游世界不好吗?最后,它是一种思想上的幼稚病和值得批判的复古主义。和海德格尔一样,韩炳哲的所有解决措施都指向“清静无为”,要求我们从现代科技中抽身而去,回到那个宁静、美好、祥和的世外桃源,回到黑森林中孕育思想的小木屋中去。海德格尔自己或许可以这么做,但社会的确能如此变化吗?事实上,任何成熟的批判理论,都必然以对科技进步的接受为前提,我们固然看到了互联网、人工智能和大数据的消极面,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我们已无法退回不曾拥有它们的年代,它们为我们打开的全新视野是不可逆的。因此,更值得探索的方向是如何在技术的基础上改造我们的社会,而不是像韩炳哲一样假装它们不存在。海德格尔和他的小木屋。
韩炳哲的“社会批判”就是这样一款更适合新自由主义宝宝体质的浓汤宝,没有值得对战的敌人,也没有值得依凭的武器,在这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看似清醒的论述中,我们实际上学不到任何东西。但这或许就是韩炳哲成功的秘诀,因为学习令人痛苦,但假装学习是甜美的。
“韩炳哲症状”:一个自相矛盾的案例
如果说韩炳哲喜欢讨论政治症状,那么他本身就是一种症状;他喜欢讲全球化情境下的问题,但他就是全球化生产出来的一个主体。正是韩炳哲所描述的那些挫败感十足的绩效主体,让他成为了一个成功的绩效主体。
一般来说,哲学家应当是自身观念最坚定的履行者,也即所谓“知行合一”。但倘若用这条标准来看韩炳哲,我们便会哭笑不得地发现,他恰巧是自己文章当中最值得批判的那一类人:他批判功绩社会一味强调效率,可他自己就是哲学界的卷王,一直始终不停地在生产作品;他批判大家沉溺于单调的碎片化的信息,自己却用千篇一律的、碎片化的,最适合社畜上班通勤阅读的文体写作。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会发现韩炳哲及其思想的走红,恰恰是时代的产物:对浅薄的批判,恰恰只能通过浅薄的方式,在浅薄的社会土壤中生长出来。韩炳哲总是告诉我们,这个属于“功绩社会”的时代,已经不再有否定性的意见,而他自己所做的工作,不正是在制造“否定性”吗?可以说,“韩炳哲”是一款新自由主义社会的自体免疫疫苗,它并非是抹杀了否定、抹杀了批判,而是以生产无害的、模糊的、鸡汤化的批判,生产否定性来模拟和代替了那些真正足以动摇其权力基础的话语。而只有把其文本置入更宏观的社会文本中,才能发现这一点。
网红和哲学的未来
关于韩炳哲是如何把自己的鸡汤包装成思想产品贩卖到全球各地的,我们之前已经讲了很多,但还有几点需要补充,关于阅读韩炳哲类网红哲学的危害,和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大众哲学”。首先,韩炳哲所论述的那些问题,并非我们生活的全部问题,甚至可以说只是小部分人群的特定问题。在当今的世界中,“规训社会”的高压与恐怖远远没有消失,甚至在一些地方变本加厉,另外还有种族问题、气候问题、性别问题,战争、瘟疫,轮流侵扰着世界上的人民。但新自由主义的文化产业似乎永远更欢迎像韩炳哲这样的作者,他们甚至可以把恐怖主义的滋长归结于互联网时代的自恋情结,而对最浅层的文化历史和地缘政治视而不见。就像罗兰·巴特说的,资产阶级的最大本领就是将自身阶级的问题扩大为普世的、全人类的问题。在韩炳哲畅销全球的年代,一种白领文化也悄然渡过各国海关,将真正应该用哲学来思考的多种问题和症结轻轻抹去。其次,即便我们承认,韩炳哲所说的问题的确存在且非常重要,也无法掩盖他的作品在思想上的贫瘠和观点上的错误。关于当代社会中人类的境况,有太多人做出过比他更清晰、更准确、甚至更通俗的回答(例如福柯)。常见的一个误区是,我们必须阅读同时代人的作品,才能哲学地思考眼下的问题,实际上并非如此。伟大作品的回声足以飘荡到时间尽头,正如我们现在去读《1844经济学哲学手稿》,依然会觉得马克思是我们的同时代人。实在不行,哪怕读一下齐泽克呢,即便他现在也已经逐渐体现出没活硬整的倾向,但他作为斯洛文尼亚学派的代表对拉康、马克思等人的阐释,依然是非常精彩的。(况且,齐泽克还有一堆压箱底的冷笑话和荤段子,不过现在新自由主义的读者可能会觉得荤段子和冷笑话冒犯到了他们 :-p)最后,常会有“忧国忧民”的“哲学科普爱好者”跳出来说,至少韩炳哲让普通人接触了哲学,开始了思考,这难道不是功德无量吗?批评他的人只是空有学院派的傲慢,而不肯做实事。关于韩炳哲向大众科普的“哲学”中有多少错误和危险,此前已经说过,按下不表。我更不能认同的是那种态度,即所谓的“大众”只能接触最简单易懂的、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充斥着臆断的哲学来作为其“入门”、展开思考的第一步。如果你尊重“大众”,认为他们是能够启蒙的,为什么他们只配得到像韩炳哲这样粗制滥造的网红读物?谁才是真正的傲慢呢?《德勒兹的ABC》DVD封面。
事实上,严肃的思想家们(福柯、德勒兹、朗西埃等等)早就开始通过演讲、电视访谈、工人夜校乃至社交媒体来诉说自己的哲学了。哲学家们当然应该走到人群中去,他们的言说方式可能同在学院中、在书本上不一样,但这也绝不代表他们就应该给予那些渴望知识的人们以矮化的哲学和扭曲的思想。同样地,无论你的阶级、身份和地位如何,你在思想面前都是平等的。那些在方舱医院里阅读政治学的人,在送外卖间歇读海德格尔的人,恰恰证明了哲学之于生活的不可或缺。在方舱医院读《政治秩序的起源》的年轻人。
附录:绝密!韩炳哲的网红哲学文速成指南
“现在我们这个社会的问题(现象列举,200字)和过去社会的差别(150字)柏拉图怎么说过去社会的(100字,柏拉图可以换成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或孔子)海德格尔怎么骂现代社会的(200字,海德格尔可以换成雅思贝尔斯、福柯或者萨特)所以我们这个社会在海德格尔的意义上拉了(100字)我们应该改变生活的方式(150字)”文章开头那篇论述孤独的文字,就是我按照这个指南山寨出来的。我想韩炳哲先生应该不会生我的气,毕竟是他自己说的,“山寨是‘中国式创造’”。大家学会了吗?快在评论区po出你的韩炳哲同款小作文吧!文章撰写:王抗
排版:初尧
审核:王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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